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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髦】碧城血

(一)

曹髦以为司马昭是个好人这件事,是他登基那天引起的误会。

冷峻威严的司马师将他拥上王位时,百官都只敢保持肃穆的神情,连呼吸声都要放轻。

然而司马昭就在堂下那么站着,双手相叠,笑容满面,气氛活泼,看到曹髦望向自己,还示意一般眨眨眼。

“他在跟我打招呼。”陷在层层礼服中的新帝想,“他跟他的兄长不一样。”

也许司马家并非铁板一块,我是不是可以争取他,然后分裂司马家?

虽然事后来看这样的想法足够天真,但在洛阳漫天飞舞的,真真假假各类“如何扳倒司马家”设想中,司马昭总是扮演着一个很好的切入点。比起对抗他那个刚毅果决的哥哥,似乎煽动他背叛家族,或者消灭司马昭拿走他的军队都是一件更为好办的事情——跟他父兄比起来,司马昭看上去相当无害。

曹髦是唯一一个将想法付诸行动的,他失败了。

司马师突然去世,魏国震动。曹髦发出令司马昭镇守许昌不要回京的诏书,司马家的大山已经倒下了,山后被庇护的这个人,也许会乖乖听话呢。

然而不久之后,司马昭统领六军踏入了洛阳。

啊,不对,是回到。

那是一个新芽初绽的朦胧春日,雨后初歇,空气透着泥土的清香,千军万马踏破洛水而来,陡然间战鼓齐鸣震雷惊响,城门大开,铁骑分列两侧,肃穆的杀意穿透百官的惶惶,黑衣银甲的将军踏入了早已属于他家族的城池。

司马昭戎装紧裹,英姿挺立,银甲凛冽的光刺眼无比。腰间是从他兄长手中接过的配剑,昭示着权力的传递。

高大的将军向曹髦跪下行礼,在抬眼时,曹魏的皇帝看见了一双肃杀的,狼一般的眼睛。

新晋的权臣唇角勾笑,冰冷眼神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令陛下久等,是臣的罪过。”

他一低头,六军随之俯首。

明明是春日,曹髦只觉是在冷冽的寒冬,连视野中都只剩司马昭盔甲的黑白两色。

 

“爱卿,辛苦了。”

曹髦此时才想起司马昭并不是什么温良之人,他已经是南征北战伐蜀攻吴数年,在战场上浴血归来的将军了。

(二)

“不过是一种简便有效的交流方式。”后来司马昭这样跟曹髦解释自己所谓的温良无害,“我不是故意的。”

他搭着条腿坐在曹髦的花园秋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拿脚踢地,秋千荡起老高,曹髦坐在他身旁抓着绳子,总觉得下一秒自己就会飞出去。

夕阳斜下照着温暖的光映照在花园里,除了飞得过高了些的秋千外,气氛温和宁静,他们仿佛一对兄弟在闲聊。

“狼,正是因为清楚自己和同类有多么强大的撕咬力,会造成他们不愿接受的破坏。因此他们在和同类沟通谈判时,反而喜欢用示弱的方式。”

司马昭笑嘻嘻地拿着酒瓶,喝掉最后一口对曹髦说:“像是撒娇一样,将最能造成攻击的嘴部塞进上位者口里,或者躺在地上露出肚皮,主动暴露弱点告诉对方我对你很安全,现在我想要这个东西,可不可以分给我。”

“这就是我和兄长叔父相处的方式,省时省力。”空酒瓶被抛成一条弧线,又稳稳落入司马昭手中:“陛下明白吗?”

“不明白,我没见过真正的狼。”曹髦道:“一直待在宫里都没出去打过猎,狼这种东西没见过。”

司马昭早就习惯了这小孩话中带刺,依然笑着说:“有空带你去。”当然他只是随口一说,出口的瞬间他自己都已经忘了。

谁料这回曹髦却突然凑了上来:

“真的吗!那大将军什么时候可以带我去呢?”年轻的帝王尽量让表情显得很憧憬。

司马昭被小孩蹩脚演出的天真弄得微微晃神,但又似从这卖力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丝真正属于少年人的期待。

十几岁的孩子,飞鹰走狗本是很正常的事。

他有些心软了——小孩兴许真的想出去玩呢。

但旋即摇摇头拒绝:“不行,这不安全。”当然,司马昭是说把皇帝放出门这件事对他自己不安全。

曹髦早知如此般地将身子退了回去。

(三)

这天曹髦刚踏出寝殿,就看见披盔戴甲的司马昭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他面前,场面极其可怕,让曹髦立刻在脑中思索史书上此种场面后发生的恐怖故事。始作俑者却笑容灿烂:“陛下不是想出去玩吗?带你去个远点的地方玩玩。”

“什么?”曹髦问道。

“淮南。”司马昭笑嘻嘻地说:“诸葛诞反叛,我将召集大军前去平叛,需要陛下您和太后一起,为我大魏将士鼓舞士气。”

曹髦满脸写着我不想离宫。但下一刻就被司马昭老鹰捉小鸡一样抓走了。

上一次把魏国皇帝带出洛阳城的大将军什么下场司马昭你应该很清楚吧?

曹髦很想这样说,但他最后还是住嘴了。他知道自己之所以得随军是因为他下诏让司马昭留驻许昌的命令引起了警惕,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还未锋利的齿牙。

蹲在淮南战场的帐篷里,曹髦身边的侍从替他讲解战事。

“大将军不应该将营地驻扎在这个低洼的地方。淮南即将迎来每年固定的雨季,这里会被淹的。”侍从担忧地说。

曹髦觉得很矛盾,淹死司马昭最好,可我这么多大魏将士又有什么理由陪他去死呢,或者,我又为什么要陪他去死呢。

然而雨却迟迟没有下,即使远在营地深处,曹髦也能感受到前线寿春城内敌人的焦躁。

诸葛诞原以为会下雨的,这样围城之困就能自解。谁料却破天荒迎来了旱季,他们的粮草已经被吃光。文钦和他发生了争执。两人大打出手。

“说好的雨呢!”

“每年雨都会来,我怎么会知道偏偏今年就是没有下!”诸葛诞怒视着文钦,声嘶力竭。

司马昭来到曹髦营帐时告诉他,文钦被杀,他的两个儿子投奔了自己。

“仁德的我宽恕了他们,让他们天天到诸葛诞的城门下喊话,告诉守城士兵投降有用。”司马昭自我陶醉:“效果相当不错。”

曹髦一边庆幸战事的顺利,一边只想为大将军的自恋翻白眼。

就在当晚,曹髦听闻司马昭亲自去了寿春城下,守城的士兵看见他本人在射程之内,却手软得不敢放箭。

士气已无,在这个离奇突兀的旱季,城破指日可待。

“他真的很喜欢示弱,将自己放在危险的地方引诱对方并且永远成功。”曹髦想着:“难道这办法真的这么有效吗?”

寻月,诸葛诞终于忍不住突围,旋即被司马氏的大军剿灭。文钦的两个儿子抬着棺材冲进城内寻找父亲的尸体。

大将军司马昭负手站在城门前,审视着部下送来的战果。他宽恕了战俘,大声地对所有人宣布他将用仁德治理国家。

将士山一般地欢呼应和。

负责站在他身边当吉祥物的曹髦静默地看着这欢欣的场面。是啊,最后一个对你有威胁的敌人消失了,你的仁慈有了用武之地。

司马昭又说,战争结束了,今晚我们就在寿春城为大家庆功!

话音刚落,天空一条闪电划过,竟下起漫天大雨。

旱季结束。

淅沥沥的小雨在一个呼吸间变成了瓢泼暴雨,所有人都愣住了。

诸葛诞苦苦支撑等了几个月的雨季,终于在司马昭宣布获得胜利的一刻下了下来。

城中的文鸯、文虎抱着刚寻到的父亲尸体,期待已久的雨季来得如此“切合时宜”,可笑得让他们只能面面相觑,久久静默后发疯似地笑了又哭扑倒在地。雨汇聚成流水,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洗掉了一切血与泥。

被这惊人的天象震住,魏军高喊着大将军。司马昭望着无根水滴滴落在自己脸上,也有些诧异。

这就是天命所归吗,他抬手接住雨水。

欢贺声如潮水盖过了雨声。烟霭弥漫吞没了写着魏的旗帜。血渗进泥土又被雨褪去。

雨外是曹魏年轻的皇帝望着并不朝向他的山呼万岁,他捏紧了拳头,看着每个士兵脸上狂热的崇拜,无力感涌上心头。

这曹氏构建的魏国的盛世,竟与他曹氏无关了。

(四)

庆祝狂欢的间隙,侍从找到了醉酒的司马昭,言说陛下有事相邀。

司马昭莫名其妙地去了曹髦房间,他原本不欲关门,曹髦却低声恳求他。

要不是自己的手下十二个时辰守在门外,他真要怀疑曹髦给他埋伏了五百个刀斧手

谁料五百个刀斧手没有,他甫一关门,就收获了一个温软的拥抱。

当朝天子扑在了他身上,抱住了他。

司马昭整个人懵住了,哥哥只告诉他皇帝如果“造反”就弄他,却没说过皇帝投怀送抱该怎么办,他一时间僵在原地竟不知如何是好。

“呃……陛下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挣脱。

“我,我们和好吧,大将军。”曹髦将头埋在他怀里。“你说过,人应该省时省力地交流。”

“我觉得你说得对,现在我的生活,还不如以前在王府。你是魏国的第一功臣了……没人能妨碍你,你能不能以后………不对我这么严苛。”少年斟酌着用词。

“和跟你大这么多的男人上床可不是什么省时省力的沟通啊陛下。”司马昭低头看着他,笑了。小孩子学大人玩把戏总是学不像的。

曹髦抱着他,有些颤抖却执拗地不肯松手:“淮南很漂亮,你带我出去打猎好不好?”

这是他曾告诉曹髦的撒娇吗?大将军觉得自己以后应该少喝酒少说话。

司马昭盯着曹髦埋在自己胸口的头颅,它的主人有一头漂亮的黑发,像绸缎一般,自己一抬手就能抚摸欣赏到,心没由来地出现了悸动。

寻思了一圈自己看过的史书里有没有臣子把持朝政后睡了自己主君的,想了想就算有好像也没有写出来的必要。司马昭决定放弃找参照自己独立思考。

他屏住呼吸放开曹髦:“回洛阳后我当然会好好侍奉陛下,这是臣的本分,您不用勉强做这些事。”

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曹髦被他拉开了,窗外映照进的月色幽光落在天子脸上,他看上去很惶恐沮丧,一缕黑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司马昭才注意到少年紧张到了出汗的程度。“你会杀了我了吗?”曹髦颤抖着问道。

明知少年在演,司马昭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屋外传来了庆功宴的歌声。尽管特地为曹髦选了个远离街道单独僻静的院落,但二十万狂欢的士兵足以震动整个寿春城。

司马昭想,算了,没有什么危险的,魏国有什么还能拦得住我的呢。

他叹了口气,走近了少年,抬手抚摸上了那头漂亮的黑发,魏国的主君抬头看了看他,眸子里欲说什么却终究归于寂静。

曹髦将脸靠在了他手掌里:“不要杀了我。”

“臣自是希望陛下万寿无疆。”臣子安抚地吻上了主君的额头。

司马昭身形高挑,曹髦才及他肩膀。司马昭端详了一番,将他抱起放在了榻上。

“吹灯。”曹髦捏紧了他的衣袖,“你门口的护卫,也,也让他们走。”

司马昭嗤笑了一声:“这么勉强还算了,我倒也不缺你这一个美人。”

曹髦愤怒地瞪了他一眼,司马昭笑着起身让门外的护卫走远了。

反正也没什么值得我担心的了,他想。

他当然缺曹髦这一个,至尊地位赋予的引诱力附在这具年轻的身躯上,是天下只此一位的美人。

他伏在曹髦身上,少年紧紧地抓住他肩膀,小声地道:“带我去打猎好不好?”

司马昭说,可以,但不是淮南,只能在洛阳城外。

曹髦想了想,对方退让了,那么此时此刻应该表达快乐和感谢,于是他又用力抱住了他,将脸放在司马昭脖颈蹭蹭。

是幼兽示弱的把戏。

(五)

司马昭确实依言带他出门打猎了。在玩够了加九锡又辞九锡的游戏后。

曹髦第一次在和司马昭一块儿的情况下还能拿上致人死命的武器——一柄弓和一筒箭。

到了林场,司马昭骑马和他并肩而立,曹髦丈量了一下用这柄弓射死司马昭的可能性。

司马昭懒洋洋地看着他,威风凛凛的猎装衬着这惬意松散的神态,倒装饰出几份风流。清晨绚烂温和的阳光洒在大将军脸上,又凭空让权臣多了分凛然正气,曹髦有些恍惚:

这个人要真的只是我大魏的将军该多好。

起初司马昭带着他辨认林中的猎物,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护卫,马蹄震响自是什么动物都给吓跑了。

曹髦面露不愉,司马昭也觉得无趣,便挥手让护卫退下,决定带着曹髦两人独自前往林中深处。

护卫统领自是面露惊恐:“属下十分担心这样能否安全。”

曹髦想,是啊,吴国的孙策不就因为独自打猎被刺杀了吗。护卫担心司马昭的安全很正常,何况身边的自己可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谁料司马昭一挥手:“陛下的安全我会保护的。”

曹髦默然,司马昭在他面前嬉皮笑脸的时间太多,让他总是忘了这个人才是有身手的那个。

两人策马潜入林深处,果然遇见了许多动物,司马昭心情很好,一一教他辨认。

曹家自带的狩猎天赋让曹髦很快射中一只兔子,司马昭笑着拍手喝彩,接着下马替他去捡这首个战利品。

曹髦看着司马昭毫无防备的,在兔子前俯下的背影,自己的弓还在手中尚未放下。

就在此时了,他拿出一支新箭搭在手上,瞄准了魏国大将军好看但脆弱的颈项,阳光被高大的林木遮挡,暗沉的天光下,是将军灰暗的身影,再之后是静默举弓的天子,一切都将无声无息地结束。

然而也正在此时,曹髦的马却受了惊,像是被什么野兽攻击了一般,在一声嘶鸣后如同曹髦那些大臣一样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君主甩在了地上。曹髦摔倒在地,脚踝传来剧痛,他暗骂一声,紧接着听见了司马昭厉声喝道:“滚开!”

曹髦毫不犹豫地向旁边滚去,他回头,平生终于看见了真正狼的模样。

是纯粹凶恶的,专注的,利爪撕裂猎物的,灰色毛发的猛兽,那眼睛闪着精光注视脆弱的已经没有能力逃走的人类。

它天然地适合这暗沉不透天光的丛林,是弱肉强食世界中理所当然的君主。

曹髦倒在地上,退无可退。

然而比这凶恶猛兽更可怕的,是他的大将军在此时跃然而出挡在他面前,干净利落地拔剑斩下了猛兽的头颅。

丛林霸主的血留在大将军的剑上,司马昭不再看它,转过身来关怀倒地不起的曹髦;“陛下没事吧?”

他脸上写着真挚着急的关切,大声喘气的曹髦却忍不住往后缩了缩——他手里还提着带血的剑。能在眨眼之间斩落一头狼,自然也能在瞬息杀掉自己。他不确定司马昭有没有看见自己举弓杀他的行动。

司马昭看出了他的不自在,顿住了脚步低头看看自己带血的利剑,理解地笑了笑,抬手用臂弯衣袖一抹,收剑入鞘。

“伤到脚了?”大将军有意收起了自己的杀意,十分温和地蹲在曹髦面前。曹髦点点头,司马昭看了看他狼狈的样子,皱眉道:“都这样了,我们回去吧。”

“不要!”曹髦过激地大喊。

司马昭诧异:“陛下可都伤成这样了。”

“我好不容易才能让你带我出来一次,就这么回去了,我还能有下次吗。”曹髦脸色苍白,浑身都在发抖,但语气十分执拗。

司马昭想了想,带天子打猎这么麻烦,自己确实是不打算有下次了。正欲张嘴糊弄一下少年,曹髦却又道:“我现在这么狼狈,还受了伤,你就这么把我带回去,群臣只会认为你虐待我!”

正在走仁慈治国路线的大将军被他说愣了,想了想带回一个路都走不了神色惊恐的天子直接回去确实不太适合自己正在塑造的形象。于是妥协道:“行吧,我们过了今晚再回去。”

曹髦的马已经跑得不见了,司马昭抱起曹髦直接飞身上马。天子被他拥在怀里,男人的沉稳的心跳就在他耳畔。

如果你真的只是我的将军该多好,看了看地上被一剑击毙的狼的尸体,曹髦在一天之内再次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穿过森林来到一片开阔的草场,在小溪边司马昭替曹髦包扎好了脚踝,清理了脸上手上的擦伤,还替他抖干净了外袍。

司马昭捏着他脚踝替他正骨的时候曹髦抖了抖,冰冷的溪水清理过的肌肤捏在司马昭暖和的手里,曹髦觉得这种行为有些轻浮,让他心慌不自在。自从淮南他向司马昭投诚以后,他们已经有了很多次的亲密关系,可此时此刻,他还是觉得不自在。是司马昭收敛再多也会溢出的,并不指向他的,只是纯粹向外发散的侵略性,这种气息在提醒他,即使这个人表现得再温和低调,他们之间也是赤裸裸的不对等关系。

曹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留下来,他的弓箭已经丢失了,没了杀掉司马昭的机会,此行已经没有意义。或许是真的意识到以后没有看到这么广阔天地机会了,所以想在回到金丝笼之前多留一留。

两个安静的人类就这么躲在溪边避风的坡下休息,像是私奔在外无处可去的情人。一只脑子不太正常的鹿好奇地路过看热闹,被司马昭笑嘻嘻地一箭射死当晚饭。

鹿肉烤好时,已是星河夜悬,曹髦小心地吃着肉不说话,司马昭笑着看着他,过了会儿又走开坐在一边的大石上望着星河发呆。曹髦觉得气氛太冷,决定找点话讲。

“说起鹿,我记得太傅给先皇送过一头漂亮的白鹿,你有见过吗?”

“没有。”司马昭回头,笑了笑:“它一直在宫里,我一个外臣怎能随便去呢。”

曹髦翻了个白眼,心想是谁在皇宫来去自如,不打招呼便能带着大队人马杀到寝宫堵皇帝的门。“我听宫人说,白鹿世间罕见,太傅是怎么寻得的?”

司马昭沉吟一番,回忆道:“我父亲在长安郊外遇见的,至于罕见的白鹿为什么能恰好出现在父亲面前,我想,因为那是父亲吧,他想要什么,就总能得到。”

“父亲,那时还是太尉,他在长安郊外巡视,看见白鹿被狼追捕,他一箭射穿了那头狼,救下了白鹿。”

“但白鹿不会明白,对于太尉来说,死去一头鹿和死去一头狼并没有区别。他会举箭救它,是因为它不同寻常的颜色。”

“之后象征着福瑞的白鹿永远离开了他生活长大的森林,被运往了洛阳先皇的宫邸。靠着自己美丽的颜色解救了正因齐王这个继承人血统问题被质疑的明帝。我的父亲也因此受到了嘉奖。”

“那那只白鹿呢,就一直生活在宫里吗?”

“当然。”

“它现在如何呢?”曹髦问道。

司马昭想了想:“这么多年过去,寿命终有时,应该已经死了吧。”

曹髦哦了一声,看着夜色中司马昭轻笑着的神情。大将军只是随口回应着一件琐事,用来陪他祛闷。

夜空寂寂,邈阔的星海沉默注视着两人,它已经在这里注视了千年万年,而他们只是这千万瞬之一的过客。

曹髦忽然十分愤怒,他也要像这白鹿一样吗,失去自由成为他人的装饰,一辈子锁在孤地里。

最后换来不声不响地一句:这么多年了,寿命终有时,

应该已经死了吧。

胸口的突燃的怒火让曹髦如鲠在喉。

应该……

应该!

他喘不过气来,将要窒息。

因为司马昭,这样的星夜草海他只此一生只能看见一次。他不能像他的先辈那样纵马长歌,他的理想他的志向,全都要被锁住。他身在囹圄,却要连人带笼子的成为司马昭仁慈的注脚。人们将要说什么呢,说司马昭竟让他好好地活着,竟敢带他出门打猎娱乐,真是一位仁慈的大将军。

曹髦发怒,他想要呼喊,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我不甘心,我做不到忍耐。

明明天幕作被地作席,他们在旷野中开阔到无际。曹髦却觉得压抑得要被憋死。

“陛下怎么了?”司马昭注意到了他的怪异。曹髦说不出话,他忽然站起来,狠狠一推,用尽平生力气将司马昭扑倒在地。

司马昭从善如流地被他按在草丛中,饶有兴味地等着看少年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曹髦按住他的肩膀,浑身颤抖着。

就是现在,勒死这个人,一切就都能结束了。

在他将发凉的手放在司马昭脖颈上之前,他听见了司马昭嗤笑着说:“你是想在上面吗。”

“随你。”大将军好整以暇地看着罩在自己上方的天子。

曹髦一瞬间萎靡了下来,刚刚涌在心头的勇气和冲动在瞬间消弭。他放开了司马昭,很绝望,自己拼死的冲动表现出来竟是一种调情的趣味。

沮丧地坐到一边去了,少年抱着膝盖沉默不说话。

司马昭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于是凑过去把人拉进自己怀里,然后如法炮制的,将人摁在了草地上。

锋利的草叶扎着少年脆弱的肌肤,曹髦却没了反抗的意思。司马昭觉得很无聊,但星夜中少年的脸庞凄艳动人。

于是司马昭吻上了他的眼睛。

……

月至中天星光消散无影,司马昭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吻他的脸,他缩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承认司马昭是个很贴心的情人,有让他发自本能眷恋的东西。

如果……

如果……

狼的坦诚可爱,是呈现给上位者的,对于弱者,他们只会露出獠牙。

如果……

 

如果我不是这样一个无力的帝王,而是真正的强者,是否我也会,收获一个不显露獠牙的,司马大将军。

他调整了呼吸,在那人的臂弯中,喃喃道:“你要真的,真的,只是我的将军,该多好。”这是他淮南之后第一次对司马昭说真正的心里话,也是最后一次。

司马昭愣了,笑了笑:“我自然是陛下的将军。”他哄小孩一般,温柔地对他说道。

曹髦闭上了眼睛,缩在他怀里睡着了。他知道再睁眼,一定是在洛阳那名为皇宫的金丝笼里。

(六)

然而并不是如此,他醒来时,是在一个陌生的宅邸,尽管从未到过此处,但曹髦凭直觉意识到这里是大将军府。

皇帝出现在臣子的府邸不是什么稀奇事,在很久以前是对臣子的恩幸。在后来则成了臣子彰显自己的权威的方式——区别是皇帝主动出门还是被动。

敢将天子留在自己府上,想必司马昭对洛阳的掌控已是十分自信了。

他推开房门,守在两边的侍从屈身退开,哑巴一样没有人说话,空气寂静唯有鸟鸣。

他又走了几步,喧嚣声从鸟鸣变换成蝉声。不用试探曹髦也知道自己离不开这个院子,干脆去寻蝉叫来源,是自己房前的一棵大树。他兀自爬上了树的顶端,明显感觉到了地上侍从紧张的目光,心中一阵快意。抬眼想向庭院外看去,只能看见重叠的树木。

司马昭把他藏得很好。他回过头,在树冠最高处看见了一个蝉的尸体。

才是初夏,有的蝉已经过完自己短暂的一生了。

曹髦探身去拿,在刚刚够住蝉的瞬间,身子打滑向地上落去。

他听见侍从的惊叫,心想原来你们不是哑巴,接着便稳稳落进了一个怀抱。

“陛下能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吗?下次我不在,没人能接住你怎么办?”司马昭无奈的声音出现在耳畔。

“那就死掉好了。”曹髦手里还紧紧捏着刚才捡到蝉的尸体。

司马昭还是紧紧抱着他:“天子是不可以随便说死的。”

曹髦闭上了嘴,看了看手里拿的东西,是一只脱壳失败的蝉。司马昭瞧了一眼,说它展翅失败了。

即使侥幸脱出翅膀没死,也大概率飞不起来。

曹髦噢了一声。司马昭又责备道:“我希望你开心一点,所以才没布置什么人来打扰你,结果你就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我开心对你有什么好处吗?”曹髦打断他。

司马昭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曹髦也没有说,想真正让我开心,自然是根本不囚禁我,让我做回真正的皇帝。

但这种废话毫无意义,两人都选择闭嘴。

那晚司马昭把他放在床上,吻上他之前,告诉曹髦明日会送他回去。

事后曹髦不知为何,在两人像鱼一样拥抱的时候刺他一下,谈起了司马师。司马昭果然神情寂寥,打开了话匣子,和曹髦谈了他人生中必定后悔的一次心事。

 

我的兄长因为先皇对浮华案的惩治,曾前途无望无官可做。他续娶了吴质的女儿为妻,先皇竟又在不久之后赐予了吴质丑侯的谥号。

兄长很愤怒,他认为我们司马氏被先皇针对了。

然而在他表达了这样的心绪后,兄长平生第一次被父亲斥责。

父亲说,浮华党是朝廷注定会惩治的,吴质被陛下讨厌也是很久存在的事情。你若认为这是为了你专门而做的事,就只会把陛下当作自己的敌人,浪费自己的生命去无尽地怨恨。你的世界里全是陛下,可此时陛下却有一整个天下值得他留意,你的怨于他如同池塘中的一缕波澜,这不显得可笑吗。

他不希望兄长做这么一个滑稽可笑浪费生命的人。可深陷其中的当事人却很难醒悟,兄长终究醒悟了,因为他不久后发现,倘若先皇是那张包裹他的让他的人生无处可走的网,那他的父亲,曹魏的太尉,则是那张裹住魏国的网。

先皇只想治理国家,却能让兄长无处可走。父亲只想克定天下,但其威严却让魏国离他不得。

“所以呢,你的网又是什么?”曹髦问道。

司马昭笑了:“我没有这样的不幸,我一直活得很顺遂,陛下看不出吗?”

曹髦回到宫里,忽然觉得生活比平日里更为可憎,他以为自己做了很多与司马昭无关只为自己而做的事情。他以为他在追寻这个世界的真意。可实际只有两件事:被迫顺从司马昭,试图反抗司马昭。

这就是他全部的人生。

这真令人恶心,司马昭的人生自然绝大部分都与他无关,可他的人生却全属于司马昭。曹髦厌憎得发抖。他要怎样承认,即使他的叛逆与反抗也是沉溺于司马昭这个人的一部分呢。

真的还要继续这么可悲下去吗?

(七)

司马望跑掉了,这个曹髦为了分裂司马氏新物色的对象,在他热情直白地招揽下,惊恐地向司马昭领了征西将军的名头跑去了雍凉,逃离了洛阳这个是非之地。

当夜司马昭登门来见曹髦,醉酒的大将军微笑着看着他说:“哎呀陛下您瞧瞧,比起面对您这个天子,竟然是面对蜀国大将军姜维更让我那位族兄感到轻松呢。”

曹髦说不出话来,他听闻司马望弃他而去的消息时,感到十分绝望。但他看着司马昭这副模样,凭空又生出几分畅快。

今夜的司马昭隐隐有怒意,他把天子横抱扔在床上,整个身体压住他,在曹髦耳边轻声道:“我已经很不耐烦了陛下,我知道你一次次地在干什么。你的这些小聪明就像蚊子一样嗡嗡在耳边乱飞,没有大用却惹人烦心。如果你想要的就是这个烦人的效果的话,那你成功了。”

他在嘲笑,曹髦愤愤地想推开他,司马昭笑着将他压得更狠了:“我知道那天在林子里,你想杀我,我不用看也知道,你举着弓箭朝着我,是吧?”

曹髦被他压得喘不过气,司马昭也不需要他回答。他懒懒地咬天子的耳垂,继续讥讽道:“如果我是你,哪怕之后会被狼咬死,我那一箭也定会射出去。”

曹髦震住了,甚至忘了反抗。

“这是我能活到现在所依凭的东西”大将军在他耳边笑着低喃:“比起我父兄,已经差得很远了。”

“大将军你喝醉了,也许你该回到自己的府上。”天子无力地挣扎。

魏宫夜深,司马昭挥手拂灭了烛灯。

 整个京畿都在平静中毫无征兆地意识到,大将军和皇帝的关系即将破裂。

曹髦再也没见过司马昭,宫人说大将军很忙,但再忙似乎也不妨碍他继续玩弄九锡的游戏。

曹髦一次次地回想起司马昭跟他说过的话,是啊,我那一箭就该射出去,哪怕身死。他预感自己要被废黜。他回首想起司马昭最初告诉他的话,弱者向强者示弱是很省力的沟通方式,却没说过强者不愿给或给不起又该怎么办。

低头换不来好结果,或者说,一位天子所要的东西,司马昭自是给不起的。他为自己过去的努力感到可笑。淮南之后他所作的一切妥协,不过是让司马昭活得更快意罢了,乞怜的他何曾真正得到过什么。

既然我们想要的是同一样东西,且都不能容忍交付与对方。

那我们回到最初,就像狼一般互相撕碎又如何?

曹髦开始频繁地挑衅司马昭,他写诗自嘲,然后听闻司马昭对此表示厌恶。

他挽留他的重臣在宫中久留,然后听闻司马昭将人截住盘问。

曹髦觉得畅快,终于终于,如果我无法摆脱你这张包罗我的将我缠死的网,那么如今我也要让你时刻活在我的忧惧之中。

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这从一开始就应当是我唯一的出路。

原本预定刺杀的日子,洛阳下起了雨,侍从劝他改日再行动。曹髦想起了淮南那场大雨,感到愤恨,为什么老天总是眷顾他,可否劳驾能看我一眼呢。

他等待雨停,到了第二日驾车冲出宫门的时候,才发现冲破樊笼原来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情。那些平日和他作对的宫人和侍卫,此刻面对天子的反击脆弱地如同干枯的纸,他们想要拦住他,却又不敢伤害他,最后竟簇拥着他一路前行。

原来这才是天子之威啊。曹髦想,我拥有这样的力量却一直没有决心运用,是我对先辈的辜负。

他一路畅通无阻,百官源源不断赶来围绕在他的车驾旁,不知道是要阻拦还是拥护他。直到遇见了中护军贾充。贾充惊呼着陛下停住,曹髦自是不肯,他想:这样慌张的表情,第一次在你脸上看见,等我待会儿杀死司马昭,也能在他面上看见这样惊怖的神色吗,那必将是天下头一等畅快事。

他正这样想着,眼前突然冲上一人,一柄长戈洞穿了自己的身体。

天子之威带来的震动天地的动静终止在此刻。混乱中他听见贾充在喊成济你在做什么!

他看见自己的血蜿蜒流下,勉力抬头看了看跌到在地的贾充,说不出来话的手上还沾着自己血的成济,恐惧还是厌恶?他直愣愣地看着这些人的神情。

他再次想起了那日寿春城外山呼的大雨。氤氲的雾气让他视野模糊,但他知道雨早就停了,这次是他要死了。

曹髦颓然跌倒,围着的百官惊恐地散开,于是他跌落在了泥地上,这一次没有人来接住他,所有人都恐惧地逃开了。

司马昭,看你干的好事。

他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他只知道自己的腿没了力气,手也握不住剑,他永远也走不到司马昭面前杀掉他了。

杀不了你,我还能逃脱吗,逃脱这个密密麻麻只被司马昭覆盖的世界。

曹髦闭上了眼,也许吧,也许死亡能把人带到一个没有你的地方。

“司马公!”人群喧嚣起来,

曹髦已经死了,他还未消散的听觉却听见了呼喊。

“司马公!”

有一双手颤抖地将他的头轻柔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司马公!”

一滴泪落在曹髦的脸庞,他知道不是那个人。

幸好不是你来,

不然我只会恨我身已死,没法搬动手脚来,

撕碎你。

(八)

司马昭在祠庙中跪了一夜,看着父母兄长的灵位,幽黄的灯光中他叹息了一声:“真是抱歉啊,父亲母亲,兄长大人……”

有一张网终究罩在了我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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